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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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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四

仲夏已至。

烈陽橫空, 萬裏無雲,藍得刺眼。

滿山遍野,潑翠一樣明亮的濃綠。蟬聲聒噪。

池塘中的荷花開了, 岸邊的美人蕉也垂水照影, 黃狗趴在水邊吐舌頭。

大榕樹的深蔭下,一群頑童正在拿著草根, 逗弄蛐蛐。

知了知了。

唧唧吱、唧唧吱。

蟲兒的叫聲此起彼伏。

孩童們光著膀子,拍著胳膊,也助力得起勁。

刺啦——遠處的嗩吶聲驚破夏日。

蛐蛐被高昂沖天的樂聲所驚, 不再相鬥,兩廂躥開。

孩子們站起來, 一時都忘了蛐蛐, 踮腳張望:“今天迎的是什麽神?”

遠處, 田野間, 走過一行村男村女,前呼後擁, 擡著車架, 架上擡著個裝紅掛綠的泥胎像,喇叭嗩吶在前開道, 驚飛雀兒,嚇跑黃狗。

那泥胎彩塑, 頭生雙角, 凸長嘴巴, 鯉魚須須。孩子們拍手說:“原來是龍王爺爺!”

“但不夠神氣!前天,去迎送子娘娘的隊伍, 那才叫人多呢!”

“要我說,還是財神爺爺有面子!聽說連縣城裏的人都跑出來迎接了。”

頑童們七嘴八舌, 討論起這些日子被迎來送去的眾神,誰更有面子,更加神氣。

張老漢家的小兒,喚作菱角,是個孩子王,叉著腰說:“管誰神氣!我不鬥蛐蛐了,天天鬥,好沒意思。日頭這麽熱,我要下水摘荷花、找蓮蓬去!”

一個孩子怯怯道:“可是,媽說,這池子裏有水鬼!年年都會溺死人咧!”

菱角說:“那都是哄你們的,我去年夏天,就瞞著老爹,常常來這裏鳧水,從沒見過什麽水鬼水妖怪的!”

以往村裏的大人,如果看見,多少都會看著點他們,嚇唬他們說,池塘、小河裏,都有水鬼、水妖,不教他們隨意下水。

雖然這幾天,大人們個個焦頭爛額,忙著迎神請仙,沒人管他們了。

大夏天的時候,哪裏有比鳧水采蓮更清爽有趣的?

孩子們當然動了心,但還是你推我,我推你,都有點猶豫。

菱角掐著腰說:“看看你們這些膽小鬼!這樣罷,我去試試水,你們再下來!”

他起了個水生植物名,在這群孩子裏的水性也最好,身段最靈活,以往在河裏嬉戲時,能比黃狗游得快。

就挽起褲腳,噗通跳進池塘。

池塘並不小,快是個小湖泊了,天然而成,還隱隱連著村外的小河,水質很清,又涼意襲襲。

距離那場萬戶同夢的噩夢,不過三天不到。雖然從那以後,果然再也沒下過一場雨。但歸功於之前的纏綿雨季,池塘的水還是大半存留。

菱角一泡進去,只覺渾身舒坦,涼爽極了,暑氣霎時全消。

他在水中仰游、狗刨,踢踩著水,故意朝同伴潑水,玩了好一會,才頂著夥伴們羨慕的目光,游向池中央的那片映日荷花。

微風拂過,紅粉芙蕖搖曳,蓮葉如佳人的碧裙。

菱角左顧右盼,挑花了眼,終於看中了一朵最大最紅的荷花。它在群芳最中間,卻頗傲岸,亭亭而立,高出四周一截。

他撥開團團葉,在眾多蓮葉、根系的糾纏中,奮力去攀折它。

熟料,這朵荷花卻像人一樣,左閃右避,扭動莖葉,搖曳花枝,像旋裙扭腰,巧妙地從他的手裏溜走。

菱角納悶,只當是自己湊得不夠近。又往蓮葉深處,擠開其他荷花,半昂著身子去夠。

擡高,再擡高。尚未折到花,他的腿肚子忽然抽搐劇痛,一個失衡,俯面跌進水裏,撲騰了一下,口鼻嗆水,呼吸急促,一時說不出話,逐漸神智不清,竟掙紮不能。

塘岸上的孩子們也看見了他的情狀。

但看菱角既沒有手舞足蹈,也沒有呼救,甚至睜著眼,在水中直立著,沈沈浮浮,頭部大多時候露出水面。於是,都以為他是在玩耍。

“餵,菱角,快別玩了,摘花呀!”他們喊著。

菱角不能應。他的眼睛看似還睜著,實則意識已然模糊。

水面涼風吹過眾荷花,呼喊聲中,最大最紅的那朵荷花,終於不再搖曳。

幾瓣朝芯攏著,呈房狀的花瓣,忽地舒緩而開,像人伸了個懶腰。

花房之中,嫩黃蕊上,坐著個巴掌大小,素衣雪面的少女。

她似乎剛剛睡醒,揉著眼睛,看見有人溺水,第一反應,是本能地順手一推,池塘上驟起波浪,水流推著菱角,拋回了岸邊。

哇地一聲,菱角被拋得顛出了嗆的水,人也轉而覆蘇。同伴們這才察覺不對,紛紛圍上來。

荷花中的小小少女終於清醒了,跳下花朵,穩穩踩在了水面上。

淩波踏浪,素紗衣曳水而蕩,卻不曾沾濕半點。

看見她,所有孩子都哇了一聲,立刻圍到了水邊。

她烏發如檀木,雪白面頰,素衣,額間點著珍珠,柔和眉目像春來的粼粼碧波。但沒有耳朵,臉側只有透明的紗鰭,臉頰、額頭,都散布著銀鱗。雖然古怪,卻並不可怕,甚至顯得十分神異。

菱角終於醒轉,又後怕又驚訝,盯著不遠處,水面上那巴掌大的少女:“荷花仙子?”

其他孩子七嘴八舌:“不對,不對,臉上長鱗,臉旁有鰭,像是鯉魚鱗!”

“那叫什麽?魚妖?”

“哪有這樣的魚妖?我看是荷花鯉魚仙!”

“荷花鯉魚仙”的外號頓時得到了眾玩伴的公認。

他們年幼無知,只看天上頂著大太陽,這異類小小的,生得好看,又不過巴掌大,還剛救下菱角。有什麽可怕呢?一點都不像大人說的水鬼水妖。

便隔著水面,叫道:“您是荷花鯉魚仙嗎?”

荷花鯉魚仙?

少女臨水照影,看見了自己此時的模樣,有些驚奇地摸了摸臉上的鱗片。

見圍著的這圈小孩,她眼睛一轉,說:“我是......恩,是荷花鯉魚仙。你們叫我荷仙就行。我在每一朵荷花裏挑著睡覺,夢裏睡到了這一朵。這是哪裏?”

“這裏是張家村。”

“安廣縣!”

“江北郡!”

江北郡?少女從李小姐的記憶裏,找到了這個地方。

是大夏真實存在的郡之一,位於富饒的江左一帶。

她的目光掃過孩童們一張又一張稚氣的臉頰,將他們五官看得分明,驚訝地發現,在這裏,游戲公司的像素化竟然失效了。

雖然是在擬社稷圖內,卻嗅到水腥、花香,感知到夏日的熱風、烈陽,一切都與真實無異。連這些孩子的模樣、反應,也如同真人。

她從荷花中醒來。不知道張白、其他人,又在哪裏?

張白把她拋入擬社稷圖之前說,註意隱藏身份。但要盡量先確定其他練炁士在社稷圖內的身份。見機行事。

菱角問:“荷仙,你也是來給我們解決旱魃的嗎?”

“旱魃?”

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:“喏,前段時間我們做了噩夢,說是要有大旱。財神爺爺他們都降下靈驗,說這場大旱,是旱魃作祟。”

“所以這幾天,大人們都忙著請神迎神,說是要請指點咧!”

“剛剛龍王爺爺被請過去了,昨天是送子娘娘,前天是財神爺爺......”

“今天菱角又遇到了荷仙,神仙一齊顯靈,定也是來教我們打旱魃的!”

話音間,熾熱夏風送來遠處的田野腥氣、炮竹的煙味,還有直沖耳朵的喇叭吹,嗩吶叫。

李秀麗擡頭看去,人們擁著轎子,戴面具跳娛神的儺舞,而被擡坐在轎子上的龍王泥胎,其泥塑的彩繪面上,隱約浮現另一張臉。

皺著五官,熱得滿頭大汗,眉目跟之前她看到的一張像素臉對得上。

龍王——赫然是之前大殿上那個送金銀珠寶,表現得最正常的“陽春門”弟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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